一个钟头之前就听到这隐约闷雷，初不在意。雷总不断，才逐渐生疑，懒懒问了一句。领队也只懒懒说是怒江，要过溜索了。不由捏紧了心，预备一睹贯滇西的怒江，却不料转出口，依然是闷闷的雷。见前边牛死也不愿再走，心下大惑，就下马向前。行到岸边，抽一口气，腿子抖起来，如牛一般，不敢再往前动半步。 万丈绝壁笔直而下，驮队本来就在这壁顶上。怒江自西北天边亮亮而来，深远似涓涓细流，隐约喧声腾上来，一派森气。俯望那江，猛然心中一颤，再不敢向下看。领队稳稳坐在立刻，笑一笑。那马平常并不觉得雄壮，此刻却静立如巨人，晃一晃头，鬃飘起来。牛铃如击在心上，一步一响，驮队向横在峡上的一根索子颤颤移去。那索似有千钧之力，扯住两岸石壁，谁也动弹不得。 领队下马，走到索前，举手敲一敲那索，索一动不动。领队瞟一眼汉子们。一个精瘦矮小的汉子站起来，走到索前，从索头扯出一个竹子折的角框，只一跃，腿已入套。脚一用力，飞身离岸，嗖地一下小曩昔，却发现他腰上还牵一根绳，一端在索头，另一端如带一缕黑烟，弯弯划过峡谷。一只大鹰在瘦弱汉子身下十余丈处移来移去，翅膀尖上几根茸毛在风中抖。再看时，瘦弱汉子已到索子向上弯的当地，悄没声地反着手倒手拔索，横在索下的绳也一抖抖地长出去。我们正睁眼望，彼岸一个黑点早停在壁上。纷歧刻，一个长音飘过来，绳子抖了几抖。三条汉子站起来，拍拍，一个一个小曩昔。领队哑声问道：“可还歇？”余下的汉子漫声应道：“不用。”纷繁走到牛队里卸驮子。 牛早卧在地下，两眼哀哀地渐渐眨。两个汉子拽起一条牛，骂着赶到索头。那牛软下去，淌出两滴泪，大眼失了神，皮肉开端抖。汉子们缚了它的四蹄，挂在角框上，又将绳扣住框，发一声喊，猛力一推。牛嘴咧开，叫不作声，皮肉抖得含糊一层，屎尿尽数撒泄。过了索子一多半，那儿的汉子用力飞快地收绳，牛倒垂着，升到彼岸。这边的牛们都哀哀地叫着，汉子们并不理睬，仍一头一头推曩昔。之后是运驮子，就玩一般了。这边的汉子们也一个接一个飞身小曩昔。我战战兢兢跨上角框，领队吼一声：“往下看不得，命在天上！”猛一送，只觉耳边生风，僵着脖颈盯住天，倒像俯身看海。自觉慢了一下，匆促伸手在索上向死后拔去。这索由十几股竹皮扭绞而成，磨得赛刀。手划出血来，黏黏的反而抓得紧。手一松开，撕得钻心一疼，不及多想，赶忙倒上去捉住。猛地耳边有人笑：“莫捉住不放手，看脚底板！”刚才觉出已到索头。慎慎地下来，腿子抖得站不住，脚倒像生下来第一遭知道世界上还有土地，亲亲热热跺几下。 猛听得空中一声忽哨，尖得直入脑髓。回身却见领队早已飞到索头，脱身跃下，走到汉子们跟前。 牛们总算又上了驮，铃铛朗郎的响着，似是急急地要脱离这儿。上得立刻，才觉出一身黏汗，风吹得身子抖起来。顺风出一口长气，又觉出闷雷本来一向响着。 （选自《阿城精选集》，有修改）